第1章[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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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叫土匪抢走了!你……你咋这晚才回来?”他大凶凶瞪着他。
“我……,我去我姑家了!”
“去你姑家?要了工钱不快回屋,咋又跑几十里去你姑家做啥?”
“先回屋,回屋我再给你细说。”魏长庚强作镇定。
“回啥屋?你媳妇都叫土匪抢走了,还有肚子里的娃儿……你妈要死要活的,说不见小翠她就不回屋!”
“庚子,快去寻小翠!小翠就是半后晌出村寻你才叫土匪绑走的!”妈疯疯癫癫。
“天都黑了,我去哪寻呀!再说你这样子,你得先回屋!”
“小翠不回来,我死也要死在这!”
他大又紧逼着问他为啥回来这晚。魏长庚憋了半会儿,才吞吞吐吐说,我要了工钱在回屋的路上,也叫刀客给抢了,故而才跑到兰花街姑家的,借了两块银元,才又返回。妈一听,喊了一声,我的天呀,这是咋啦?!就断了气。
老黄楝树在哗哗摇动着,那哗哗声就起了吼声了。
埋葬了妈,魏长庚四处打听小翠的下落,都说这伙土匪在河南陕西两不管的地界上,离瓦罐村少说也有百二八十里地,势力大得很。魏长庚要去拼命,被他大拼死拦挡下了。
魏长庚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绝望里,他猛然想起了在兰花街见到了一群穿灰军装的队伍,听说那是红军,是专门杀坏人的,他心一横,撇下他大就去了兰花街。临走,他把仅有的一块银元搁在熟睡中的大的枕头边,鸡叫三遍就动身走了。到兰花街,日头爷儿才在东山顶上冒红。日头爷儿三杆子高时,他穿着灰军装,挎着一杆长枪,再次来到姑姑家。他把这两天的遭遇说给姑,噗通一下跪在姑面前,哭得泪人儿样,说我要当兵,要为小翠、为我妈报仇!
姑和姑父也泪水涟涟,说你这一走,你大咋办?魏长庚说,我顾不了恁些了,我心里只有报仇!又说,借您的两块银元先记着,回头再还您!姑说,憨娃,谁叫你还!媳妇叫抢了,妈也没了,既然你一心要当兵报仇,那你就去吧!
魏长庚说,你给我大捎个信儿,甭声张,就说我跟红军走了,过几年就回来,到时候再好好孝敬他。说了,扭头就跑出了门外。他姑他姑父哎——哎——地唤着,他却一溜烟儿就没影踪了。
魏长庚一走就走了快二十年,一走就走到了延安,一走就无音无讯……快二十年后,都当他死了,没他这人了,他却回到瓦罐村——那时,都已经解放好几年了。回村后听人说,抢走小翠的土匪已在土改反霸中被正法了,小翠从土匪窝里逃出来,带着他俩的娃儿曾回过一次瓦罐村,当听说魏长庚死了,公婆也死了,绝望中,就远走他乡……再说他大魏长根,自打他悄悄离家出走后,几乎是见天往北山坡圪梁上跑,立在那两棵高高大大的老桦栎树下,痴痴遥看北边——他大听他姑说,魏长庚跟的部队后来到了北边的延安。每回立在树下,他都是长长久久地看着北方,每次回屋里,不是披着月光,就是顶着星星,村人劝他,他总是一句话:我娃没死,我娃快回来了!直到1949年的阴历小年,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他大靠在那老桦栎树上就睡着了,永远地睡了……
年近不惑的魏长庚听完村民的述说,……蹲坐在脚地上,愣了,憨了,痴了,傻了。等清醒过来,他连滚带爬跑到父母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
魏长庚那次回瓦罐村,就再没走过,一直在村里住下来,直到村里的老户人家一家一家都搬走了,直到村里留下来的两个男人中,还有他一个……
“大伯,起风了,冷哩,回屋吧。”魏石寨悠悠儿走过来,如那风样,无声无息,直到他的唇上下动着说出这些话,魏长庚才看见侄子走到近前儿。紧随了魏石寨走来的,还有那老黄,灿灿茸茸黄黄的毛,在风中猎猎地翻滚着,稍显浑浊的眼窝里,汪着盈盈的水。他如往日里样,在魏长庚的腿上、身子上来回嗅着,把个眼慈祥而友善地望着,好似久别重逢的亲人朋友样,偎在他的身边。
老黄也老喽!魏长庚用柴棒样的手轻轻抚着老黄的脊背,那风里散乱的毛儿就顺顺地一老调儿倒过去。待他的手离了那茸茸绵绵的脊背,那毛儿就又在风里乱成糟糟的一麻儿了。老黄把脸贴着魏长庚的身子,像个娃儿闺女贴着他的大呀妈呀样。
“走喽,回屋喽!嗨,瓦罐村就剩咱仨喽!”魏长庚颤巍巍着,两只手按撑在他那两只拨浪盖儿上,扎起要起身的架势。魏石寨急着上前去揽扶他,却被老人拨拉开了:“我能中,还没到扶墙按地那一步哩,真到了沿床卧枕的那一步,你就给我弄一包安眠片儿,叫我安安然然走了。听收音机里说,这归(国)外不是兴安乐死么,我倒想尝尝那个滋味儿,安然而快活地死了,也是很美气的么!”瓦罐村人总把国家说成“归家”,把国外说成“归外”,把中国说成“中归”。
“大伯,看你说那叫啥子话么,你是归家的功臣,是老英雄,咋能说那丧气话哩么。再说,还有你侄娃我哩不是,还能叫那出“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故事在我身上重演?”魏石寨上前扶了魏长庚,款款地往村里走。老黄迈开四蹄,把脚地打得塔塔作响,那一身灿灿的毛就在风里东呀西的飘飘舞着飞。
瓦罐村的秋夜,当空里那一坨一坨的云团子,经风一扫,就被扫到不知哪儿去了,深邃而幽蓝的天上,挂着硕硕闪闪的星子娃,那稠稠密密的星子娃,一老嗡地争着把它的光亮儿洒将下来,把个坡呀树呀地呀路呀房子呀院落呀,照得一清二白着。坡里沟里洼里林里,时不时飞过来几声野物的叫唤声,前几日还比歌喉赛嗓子般一老漫天吼着的秋虫儿的大合唱,在霜降节令到来的前夕,就销声无息了。
炕洞里燃着一笼火,柴火在熊熊的火焰里慢慢变成火炭儿,再变成软软绵绵的灰烬。魏长庚魏石寨和老黄迎着火光的一面,皆镀了一层灿灿的金。当一根一根柴火变成火炭儿后,魏石寨就取来搁在一旁的新柴,架到那将要燃尽的火堆上,只一瞬儿,那新柴就霍霍地伸出燎人的舌,吐着或白或黑的烟气,整个屋子就装满了柴烟的呛味儿了。
“你该进城哩!媳妇,娃子,孙子,都在城里,你却独孤一人窝在这山里陪我,这叫个啥!”魏长庚把柴棒样的手在火舌上来回舞弄着,悠悠看着魏石寨。
“我住不惯城么,”魏石寨说。其实,他不是住不惯城,他是丢心不下大伯,丢心不下瓦罐村,也丢心不下那坡,那树,那地,那所有的所有。他却说,“城里人多,车多,楼比咱瓦罐村的树都高,拿眼一瞅,都是生脸人,粮饭呀,菜菜呀,啥啥都得买,连擦沟子纸都要买,真真是金钱社会哩!”
“你娃、你儿媳妇不是都有工作,还缺你那几个零钱花?”魏长庚说。
“缺是不缺哩,就是不想在那个地场住么,老是急人哩,自小住惯了山,再好的地场也比不上咱瓦罐村哩!”
“那你弄这,好好的一个浑全家室,都成两半儿了,不混全了,两口儿,一个东,一个西。唉,还是经常在一坨好,分开日子久了,俩人会生分的。不像我,老光棍一条,一人吃饱,整家子不饥么。”
“我耐烦住山里,耐烦跟你一坨住,等日后我那孙娃儿大了,脱离了脚手了,桂英就还回山里跟咱一坨住。”
“有事儿没事儿多往城里跑跑,多跟桂英热呵热呵。你大死得早,我知你老是把我当你大孝着哩。”
叔侄俩你一句我一句扯着家常。炕洞里的火也小了下来。魏石寨伸手去取新柴,却被魏长庚拦下了,说甭添柴了,说有这些火炭儿就够了,说再少坐一刻就上炕歇息去。魏石寨就又搁下新柴,把两只手乍开,在火上来回舞绕着。火苗儿将息,火炭儿却散射出一浪一浪的热,炙得人身子烘烘的,脸烫烫的。烤着火,俩人都默着,不言不语,盯着火炭儿看。
桂英是魏石寨的媳妇,比魏石寨小八岁。魏石寨瓤六十,桂英整五十二。这两口子生养有俩闺女俩娃儿。一老先,头一胎生了个闺女,好在生闺女那当儿,魏石寨的父亲魏长根走了已经有几年了,要是他还活着,不知道该咋着骂魏石寨不争气哩。魏石寨他妈魏郭氏虽说不悦意要个闺女娃儿,却没有骂。魏石寨跟桂英努工加力,争取第二年再生一胎,保不准就是个娃儿。大闺女才一岁,桂英的肚子就又大了。大闺女不到两岁,桂英就又坐了月子。桂英听接生婆一说又是个百货楼,就抽抽搭搭哭个不住气儿。魏石寨坐在房檐下,把骶脑杵在.……两只手交叉着死死抱住骶脑,就如那骶脑有多沉样。正在生闷气的魏石寨耳里只响着他大魏长根临走时最后给他说的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可一定要记住哦!魏石寨不点头,魏长根咋也咽不了气儿,就拿两只死鱼样的眼瞪着他看。当时魏长庚也在场,就拍拍魏石寨的肩膀头儿说,好娃哩,都叫你魏实在,你可真实在,不会给你大应承了,到时娶个媳妇多生几个娃,给咱老魏家传宗接代?你呀——魏长庚在魏石寨骶脑上狠狠地戳了一指头。只有十二岁的魏石寨瞬时就灵醒过来,噗通跪在魏长根跟前,说,大,你就放心吧,到时我娶个好媳妇,给您生一大群孙子,保准叫咱老魏家的香火旺旺的。这话一掉地儿,魏长根那两只鱼眼才慢慢圪挤上,那只死死抓着魏石寨的手也松开了,也垂下了。
媳妇桂英连着生了两个闺女娃儿,这可给魏石寨带来不小的压力。为着不叫他在他父亲临走时许下的愿儿落空,他后来在桂英身上更加卖力使劲儿,把个桂英好折腾好折腾。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就接二连三来了俩.……这下魏石寨心里的那块石头才落了地儿。头一个娃儿一落草,魏石寨就拿了香和黄表纸,跑到魏长根坟上,又磕头,又作念,把这个天大的喜讯第一时间告给黄土下的老人。第二个娃一出生,他如法炮制,还特别对着那个满是荒草的土圪??说,大,你有俩孙子了!他又说,大,本来我想再给您多生几个孙娃儿,可是国家不叫生了,要计划了,上边干部说,再生,人口都要爆炸了,这人口要一爆炸,就都没好日子过了哩!我今儿给您说了,您知晓了,就甭再怨我跟桂英了。桂英为了给咱老魏家续香火,也真真是努工加力哩,也真真是受了老罪哩,也真真是不容易哩。
一眨眼,俩闺女都嫁出去了,魏石寨跟桂英也做了外爷外奶。这没过年哩,还算年儿个,在城里工作的老大娃儿娶了媳妇,当年冬天就见喜了,到今年秋里天就给他老魏家添了一个白白亲亲的大孙子,魏石寨这心里就更牢靠更踏实了。自从儿媳妇怀上身子,桂英就进城了,先是给儿媳妇当保姆。儿媳妇生产后,她依然还给儿媳和孙娃儿当保姆。桂英进城不多长时日,娃子,儿媳,桂英,一老嗡都嚷嚷着叫魏石寨进城,可魏石寨就是不悦意去,顶多月二四十进一趟城,一来看看孙娃儿,二来么,嘿嘿,说是进城散散心,其实就是去见见桂英,跟桂英亲热亲热,这三么,便是给他那个笨疙瘩手机充充电。在娃儿屋里,黑里魏石寨要跟桂英……桂英心里老是不踏实,老是觉着城里吵,没有在山里宁静,没有在自己个屋里快活,所以老是推三推四不让魏石寨..说等回山里了再叫你好好..魏石寨死缠活缠,不中哩。桂英缠不过他,只好允了,就说,你个死鬼,都将六十了……你当你还是十八哩!.……魏石寨就死死赖赖、缠缠皮皮说……
两口子就陷入切切的悲愁,这悲愁不是别的,就是他们那个老二娃小波子,不好好上学,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几年了,也没挣到几个钱,就回来了,说啥不再出去打工了,要回来说媳妇。瓦罐村没有合适的,就到外村搜罗。对了不少象,不是他看不上女方,就是女方看不上他,一来二去,年龄越来越大,都二十七了,瓦罐村的闺女都走净了嫁完了,他还是光棍一条,成天在城里东混一日,西蹭一天,动辄还往哥哥屋里跑。哥哥还过得去,嫂子可受不了了,就往婆婆耳朵里吹风灌气,还给她女婿治气,小家庭也因了这个小光棍儿生出一些泼烦……
炕洞里的火炭儿上蒙了一层白面样的灰。魏长庚在打着盹儿。魏石寨把老爷子发落上炕睡了,吱咛拉开木扇门,月亮地儿里,坡呀树呀,地呀庄稼呀,都看得明明了了的。风小了。星子娃稠稠密密、硕硕亮亮地挂在天幕上,还有几只给他眨眼哩。
瓦罐村就在这谧静里瞌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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